散文回忆我的父亲
忆父亲·遗憾
作者:莲藕(清风笺文学)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一眨眼,父亲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。这二十多年间,他的儿女们一个个从一身青涩变成满头霜花,他所见识过的世界数番沧海桑田,就连他生活了一辈子的深巷旧屋,也已几经拆建,面目全非。
父亲在最后日子的失落、无助与痛苦的情形,二十多年来,无数次在我心底隐隐作痛,挥之不去。
记得那天午饭时,一向爱喝小酒的父亲,忽然把酒杯放下,右手按着右腹,脸色发青。我心里立刻掠过一丝凉意,连忙放下手里的碗筷,起身走到父亲身旁询问,“哪里不舒服了?”父亲表情痛苦,哽咽着说,肚子疼,已经好多天了,边说边掉眼泪。这情景把我吓得一颗心悬在半空,蹦蹦直跳。长这么大,我从未见父亲有过这样难受的表现啊!
爱开玩笑,从不怨天尤人,在我心目中,父亲一直是个乐观而坚强的男子汉。父亲唯一一次垂泪,是我和三哥四姐兄妹三人两年内相继上山下乡,一向刚强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,难过得掉下男儿泪来。我当时已在花都务农,这是妹妹后来告诉我的。
能让一个坚忍的男人掉眼泪,除了触动心灵深处的情感痛楚外,也许就是肉体上的痛楚了。我和大姐感觉大事不好,医院,下午就送父亲入院检查。
木立在检查室外面(没有座椅),时间好像凝固了一样,纹丝不动。在这漫长的等待中,我度过了平生最难熬的时光。徒然而生的恐惧,不由自主地在我体内弥散,僵化了我全部的思维、神经乃至呼吸。
我不敢往深处想,强作镇定,不停地告诉自己:父亲只是肠胃病而已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
不知过去多少时间,检查终于结束了。先出来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,“是肝Ca”,她的话语有点高深莫测,令我和大姐摸不着头脑。再三询问,我们才明白过来。肝癌!我的头顶犹如挨了一闷棍,“轰”的一声,脑海和眼前霎时一片空白。
我不记得父亲是如何住院的,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家的。
我们没把诊断结果告诉父亲,而父亲也未向我们打听他的病情,我们之间好像很默契。
在医院住了大概一个月,父亲的病不但没有好转,反而是每况愈下,我们一家人都非常焦虑。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药,账单里大把大把的花钱,父亲心里明镜似的:自己的病是没法治了,医院耗下去。于是,那天趁还没到探病时间,身边没一个亲人,父亲自己一个人打的士偷偷跑回了家。
我和姐姐们都以为,医院有医生护士看着,有仪器监测有药吃着,怎样都比在家里有用,故而费尽唇舌医院。无奈秉性执着的父亲主意已定,九头牛也拉不回。
年仅九岁,父亲就只身从乡下来到省城闯天下,碰过多少壁,摔过许多跤,最后在一家大型针织厂当上了一名特级保全工,个中的酸甜苦辣唯有他自己知道,因为他从未跟我们提及。父亲更愿意分享的,就是他的那些“风流韵事”,吃过哪些山珍海味呀,抽过鸦片啊,下过舞厅啦,坐火车去过香港啦……因此,我们便知道父亲年轻时是“风流快活”过的。
不过,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。自从成家以后,父亲就把大半的薪水和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家庭上,以往的一切也就了过眼云烟。
像所有人一样,父亲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得不治之症,会病到连想吃的美食都不能如愿以偿。
赶上改革开放的好时节,商品市场史无前例的繁荣,过往没有的东西,眼下应有尽有。
我们家附近开了一家海鲜酒楼,新上市一批澳洲龙虾,父亲说,他这一辈子啥都吃过,就是没吃过龙虾,言下之意,他想吃龙虾。这可让我们姐妹几个犯难了,父亲这病最忌食用海鲜一类高蛋白食物,不但难消化,还容易诱发过敏症,怎么能让父亲吃龙虾呢?!我们编了个大话,说是龙虾要到秋天才是最肥美的,到时一定带你去吃个够,无奈的父亲只好默默地点点头。
眼看着父亲的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,体型越来越消瘦,已经不能进食固体食物了。我才忽然想到,为什么不在父亲还能吃得下的时候满足他的愿望呢?难道存有侥幸心理,他的病就会治好吗?难道回避,问题就可以过得去了吗?我们不但欺骗了父亲,还欺骗了自己啊。
我们做儿女的,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医学角度考虑,都是为了父亲的健康着想,只要是我们认为有违健康原则的,一概不会听从父亲的。可怜的父亲,曾经是那样的自我自主无所束缚,一旦老病衰颓,就连基本的自决权都被子女剥夺了。
自从父亲生病后,事无大小,全是我们一厢情愿地替父亲拿主意,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,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,基本没有征求过父亲的意见,完全没顾及他老人家的感受。因为主观和武断,作为儿女的我们,终于落下了不可弥补的遗憾——
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,我的父亲也没能吃上一口梦寐以求的龙虾肉。辛劳了一辈子,见识了一辈子,也算尝过不少山珍海味的父亲,最终还是带着对这个花花世界的回忆;带着对他一家老小的放不下;带着对一杯小酒的留恋;带着对美食的期望,在痛苦的煎熬中,心有不甘地离去了。
父亲的离去,除了留给我们无尽的悲痛与哀思,更多的是难以追悔的自责与懊悔。
生长在物质贫乏年代的我们,之所以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,全赖我们有位自强不息,刻苦耐劳而又省吃俭用的好父亲支撑着。
那时节,就连买块豆腐都得凭证供应。我们家子女多,年龄一个挨着一个,衣食住行供书教学哪一样都是开销,父母两人的工资加起来远远不足以应付,这可愁坏了生性好强的父亲。
平时爱上个茶楼喝杯小酒的父亲,一咬牙,把这习惯给改掉了,攒下钱买来了一张渔网,利用假日到郊外的河涌去捕捞小鱼小虾,为一大家子人改善了伙食。
每当看到妻子儿女围着自己捕捞回来的小鱼小虾乐不可支的的样子,父亲总是心满意足地坐在一旁,边抽烟卷边整理渔具;每当看到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尝着自己用汗水捕获的小鱼小虾,父亲总是悠然自得地翘起二郎腿,甘之若饴地喝着他的那杯小酒。
这杯小酒似乎比茶楼那杯香多了。
在客观环境那样艰难的情况下,父亲宁愿舍弃个人最基本的物质享受,把仅有的资源全用在妻子儿女身上,因为这是他爱之所系啊。而我们呢,在客观条件允许的时候,偏偏不能满足父亲的一个小小心愿,试问这是做儿女对父亲应有的爱吗?
挣扎在弥留之际,父亲曾几次试图把手上的输液管拔掉,最终都没有成功,我们居然眼睁睁地任由护士把父亲的两只手捆绑起来。这不堪回首的一幕,将永远烙我的脑海里,成为我的一块无法治愈的心病。
贾平凹有句名言:父母在,人生尚有来处;父母去,人生只剩归途。只剩下归途的我,余生徒添愧对父亲的遗憾,长久作伴。
年6月27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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